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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中文系
2012~2013 学年第一学期期末考试

课程名称:张爱玲研究

课程代码: CHIN130106.01
开课院系: 中文系 (普通进修生)

考试形式: 课程论文
姓名:齐冉Kieran Maynard

专业:汉语言文学

论文题目:《倾城之恋》里的时间观
[The Concept of Time in Eileen Chang's Love in a Fallen City]

《倾城之恋》里的时间观

关键词:时间观,人类感知,因果关系,哲学意识

目录

简要
一,时间与白公馆
二,时间与主人公
三,时间与人类的感知
四,张爱玲早期小说中的哲学意识
结论
参考文献

简要 Abstract

张爱玲早期的小说《倾城之恋》中,“时间”是一个关键的主题。通过主人公白流苏,张爱玲提出了一个问题:思维决定了时间的流动。通过仔细的分析能够看到,张爱玲使用叙述,情节,以及比喻而提供了一种独特的“时间观”。这样一种非线性的时间观是与人类的感知分不开的。张爱玲的早期小说中有一种超越历史的哲学意识。换而言,超越历史就是超越时间。小说中提起关于时间,或者用关于时间的词语表现的哲学性疑问。这些疑问是有关于人类经历的存在性问题。假设有两种不同的时间,怎能证明哪种是真实的,哪种是感知的?小说没有提出答案,而是留给了读者十足的思考空间。

In Eileen Chang's short story “Love in a Fallen City,” the concept of “time” is a central theme. Through the character of Bai Liusu, Chang raises the question that it is perhaps our perceptions that determine the flow of time, which Zhang presents as a fluid entity. A careful analysis will reveal that through the use of narrative, plot, and metaphor, Chang presents a concept of time that is not linear, but in flux, one that cannot be separated from human perception. This paper argues that Eileen Chang's early short stories have a “philosophical awareness” that transcends time, so time is an important element. “Love in a Fallen City” raises philosophical questions about time, or posed in terms of time, that relate to deeper existential issues relating to human experience. If there exist different kinds of time, how can we know which sort of time is real, and which is perceptual? The short story does not answer these questions, but leaves them for the reader to ponder.

一,时间与白公馆

张爱玲早期的小说《倾城之恋》中,“时间”是一个关键的主题。小说写的是一对男女从情人变成夫妻的过程,而这过程是由一段战争的经历成全的。小说中,“时间”决定了许多事情的结果,但是对时间的感知是通过人类的思维而完成的 。通过主人公白流苏,张爱玲提出了一个问题:思维决定了时间的流动。 小说中,时间具有流动性: 它不是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而是时而迂回,时而疾行。 通过仔细的分析能够看到,张爱玲使用叙述,情节,以及比喻而提供了一种独特的“时间观”。这样一种非线性的时间观是与人类的感知分不开的。

《倾城之恋》的第一行表明了小说中“时间”的重要性:“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个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主人公白流苏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一共有二十口多人,他们无论在外表还是内在都是过了时的。 因为她跟他们在一起太久(离婚七八年来),她的家人厌倦她了。她因为已经离婚而拒绝为去世的前夫奔丧时, 他哥哥说:“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的!” 他的言辞里存在着在高于法律的人情规则,因为这些规则(与法律不同)永远不变。但流苏拒绝接受他的论调。
在白公馆,有一些东西是用“年”数的。流苏的母亲说:“卖一次田,还够两年吃的”。想到自己的死,她母亲也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跟着我,总不是长久之计”。 对她而言,人生就是得熬过去的几十年。 随后, 流苏幻想,“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 有无形边界的不同世界是这部小说另外一个主题。这里,时间的无形边界分离了幼年与成人的流苏——儿时是不知家庭凄凉生活的少女,成年以后身陷其中而无法自拔。 成人的流苏对时间特别敏感,她即将迈入三十岁大关,害怕再婚的机会会消失。 幸好她有“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 和流苏逐渐变老的身体一样,白公馆人的身份随着年龄而变。流苏的母亲指着女儿宝络说她“真是我心上一个疙瘩”,因为她到二十四岁还没有结婚。如果不遵循所谓正确的时间轨迹行事,那么孩子长大以后就是累赘。
《倾城之恋》里有一段以白公馆的时间为参照解释了白公馆与时间本体的关系。 :

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琅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流苏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颈项。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停了多年的自鸣钟象征着整个的白公馆,正如“神仙的洞府”,里面时间流动的速度与外界不同。 后来,流苏这样说白公馆: “还是那样的好,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东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大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份是他们,哪一部份是你自己?”自鸣钟的坏机括就是所谓“天理”,本应创造和谐家庭,结果反而造就了颓败的白公馆。对联的朱红颜色对应着生于白公馆的孩子的“红嫩的嘴”,花团的金色对应着他们的眼睛,可是寿字的“墨汁淋漓”隐喻着孩子凄凉的家庭情况。一个寿字成为一种讽刺,所以它浮在纸上面,脱离了象征青春的花。小说直接描写了这个寿字与流苏的相似性,她们都是一样“虚飘飘”而且“不落实的”。脱离了它原本的位置,一个汉字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好像流苏离婚后而发现她的家颓败不堪的时候,她人生就失去了意义(胡兰成1944年)。正如在看电影的时候,“脸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时间的流动会揭示事情的真相。

二,时间与主人公

流苏用关于时间的词语描写她自己和柳原。柳原她说是一个“新派”的人,她自己她说“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罢了”。这可能是因为,跟她以后说的一样,她分辨不清什么是白公馆的情况,什么是她自己的。柳原反驳她的说法,但对自己的认知却也关于时间。他说他自己是一个“中国化的外国人”,然后流苏是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所以她“永远不会过了时 ”。小说中,柳原有一些地方提起高于人类生命的时间,譬如,“我一辈子都爱你”,“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以及“地老天荒”。 虽然这些属于他调情时的“俏皮话”,所以不一定表示他的真情,它们与流苏的内心叙述里的比较实用(或者微观) 的时间观有个反差,譬如,“一个秋天,她已经老了两年——她可禁不起老!”以及“没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长期的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难的,痛苦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柳原仿佛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说,“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
这两种不同的时间观(宏观与微观)在两个重要的段落表现,第一个在香港沦陷之前而第二个在其后。战争爆发的前一天,流苏和柳原终于决定开始认真谈恋爱。就在他们接过吻的第二天,柳原说他要离开香港去英国。以下的叙述(可能是流苏的内心话)表现她对于时间与爱情的关系的认识:“问题却在他回来的时候,局势是否有了改变。那全在他了。一个礼拜的爱,吊得住他的心么?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来,柳原是一个没长性的人,这样匆匆的聚了又散了,他没有机会厌倦她,未始不是于她有利的。一个礼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怀念……”在此,柳原的性格是用时间词语表现的。他是一个“没长性的人”,这意味着他对于时间的感知与有“长性”的人的感知有所不同。正如随着时间而变得麻烦的孩子,失去结婚机会的女人,以及褪色的胭脂花粉,流苏与柳原的关系也是一个随着时间而褪色的东西。不过,最重要的是“一个礼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怀念”,换而言之,对于人生短期的一段时间有可能比长期的一段更为重要。这是因为人类对时间的感知与感情有密切关联。
以上的段落暗示着此后香港沦陷后的一个段落:“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所有的所谓“天长地久”的东西其实没有“长性”,因为它们随着时间改变而湮灭。这个地方跟小说中此前的“年”,“一辈子”那种长期的时间表现有反差。在战争的时期,有一些地方用“一刹那”另一种短期的单词描写一个瞬间所含有的感情 ,譬如以上的段落,以及浅水湾酒店遭遇袭击的时候。此时,“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之前,柳原的“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含有这一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他说在那天,“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所谓文明本身既不是“天长地久”的,而其实是随着时间而毁灭的人类生存方式的一部分。重要的是,按照柳原的理论,只要文明毁掉,他对她的爱人才会有“真心”。这里含有一个人类在现代社会中对于真心的希望,而暗指一个高于时间的“真心”的存在。(刘再复)

三,时间与人类的感知

小说本身的结构反映了人类感知的时间与物质世界的时间之间的反差。停战不久,故事也就结束了。小说两个大部分分别是描写流苏去香港之前的家庭生活(约一万字,整个小说约两万九千字)和流苏与柳原的恋爱过程(约一万三千五百字)。与此相比,战争时期与其后的经历(约两千三百字,后者约三千字)只占小说整体的五分之一。文本的内容以及结构表现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人类感知影响着个人对于时间的经历,因此,物质世界上的一段“短”时期有可能在感知下的主观世界是一段“长”时期。不过,小说疑问时间与感知的因果关系,至于疑问“客观时间”(所谓物质世界上的时间)以及客观性本身。
临近小说的末尾,叙述者质问“因果”的本质:“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正如柳原文明末日的理论,这一句是对于因果本质以及知识本质的质问。没有一个人能够明确地知道一件事必定是另一件事的原因,而后者是其结果,甚至于所谓明确的案例。虽然小说没有直接说,此逻辑能够延伸到时间的感知这个范畴上。如果人类不明白因果的本质,那么怎能证明是否存在着自身之外的时间?怎能证明人类感觉时间的流动是因为时间本身在流动,而不是因为感觉时间在流动,时间才开始流动?小说的第一行介绍一个家庭在生活于一个与上海的其他人不同的时间。一方面,白公馆是落后的。另一方面,小说对于白公馆以外的上海并没有描绘。小说的第一行提出这样一个疑问:谁知什么“时间”是真实的? 在自鸣钟和“洞府”的描写中,内在的时间与外在的时间有一个极端的边界。最后,叙述者暗示地提出一样的疑问。 有可能,物质世界的因素决定我们的意识。可是有可能这个共同的道理,在某一些或者所有的情况下则是相反的,是人类感知本身决定外界的一切。

四,张爱玲早期小说中的哲学意识

文学批评家夏志清曾经写过,张爱玲“有强烈的历史意识,她认识过去如何影响着现在”(夏志清1999年)。他认为张爱玲的“历史意识”是她作品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不过,我更认同刘再复的观点。他反驳了夏志清的理论。刘再复认为《倾城之恋》以及其他早期小说的“哲学意识”更为重要。与夏志清的理论相反,他认为张爱玲的作品其实超越历史意识,在其作品中,“真假,善恶,因果,是非这些概念没有关系,正如在《红楼梦》中不寻常的世界里”(“notions of truth and falsity, good and evil, cause and effect and right and wrong are irrelevant, just as they are in the remarkable world of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刘再复2000年,本文为英文,中文是我的翻译)。 他认为张爱玲超越历史意识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她“描写存在于每个时代的事情,所谓永恒的主题。拒绝做那个时代的纪念品是因为它超越当时特定的历史阶段”(“wrote about things that exist throughout history, namely, eternal subjects that refuse to be monuments to their times because they transcend their specific historical period”——刘再复2000年,本文为英文,中文是我的翻译)
《倾城之恋》中的具体例子是其中的战争的名称只是“战争”,而且小说也没有说谁是敌人。(按照小说中“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的记载,袭击者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日本帝国军队)。 当时的其他作家应该会将其战争称为“抗日战争”之类。不过,在此小说中,谁与谁打仗这些细节毫无关系。重要的是哲学性问题,譬如人生的意义。因此,《倾城之恋》在艺术上是一个“传奇”。 临近最后有一句:“传奇里的倾城倾国的人大抵如此。处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而且此小说曾经收集于小说集《传奇》中。题目有“倾城”两个字暗示着其内容类似于传奇。虽然主人公是平凡的人物,但是我认同刘再复的看法:在当代社会中平凡的人物适合传奇的主人公角色。(刘再复2000年)小说本体超越时代。

结论

在《倾城之恋》小说中,时间是一个重要主题。张爱玲的早期小说中有一种超越历史的哲学意识。换而言,超越历史就是超越时间。小说中提起关于时间,或者用关于时间的词语表现的哲学性疑问。这些疑问是有关于人类经历的存在性问题。假设有两种不同的时间,怎能证明哪种是真实的,哪种是感知的?小说没有提出答案,而是留给了读者十足的思考空间。

参考文献

胡兰成:"论张爱玲",《杂志》月刊第十三卷第二、三期1944年五、六月出刊〔上海〕(网上,豆瓣,尾巴,2007年10月26日)(2012年12月31: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2120210/)
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万象》1944年(网上,豆瓣,z3t1,2009年11月13日)(2012年12月31日: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8657987/)
夏志清:"第十五章 张爱玲",《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
Hsia, Chih-tsing 夏志清. "Chapter 15: Eileen Chang." 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3rd ed. Indiana UP, 1999. Google Books. Web. 30 Dec. 2012.
Liu, Zaifu 刘再复. "Eileen Chang's Fiction and C. T. Hsia's 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Trans. Yunzhong Shu. Lecture. Lingnan University, Hong Kong. 2000. Ishare.iask.sina.com.cn. 邊渡, 05 Jan. 2012. Web. 30 Dec. 2012. <http://ishare.iask.sina.com.cn/f/22619405.html?from=like>.
"Online Character Counter." AllQoo.com. 4 Mar. 2009. Web. 30 Dec. 2012.